5.
贺问潇一身僧袍还没换下,素日里清冷自持的佛子之态却丢了个十成十。
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寒声道:“柳玉颜,你就这么这么等不及要攀龙附凤,登上摄政王府的高枝吗?”
“云和公主说,你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,还在闺阁之中便与外男有了龃龉,我还不相信,巴巴地给你买了新的生辰礼物。”
“真是可笑!”
他狠狠摔下那支莲花簪,飞溅起的碎玉落在我的脚下。
手腕上的伤口在他的大力下又一次开裂。
鲜血混合着那一夜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,让我忍不住干呕。
谢祈安冷着脸一脚踹向了他的心窝,转身护住我,在看到我手腕上渗出的鲜血之后,毫不犹豫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巾帕替我包好。
他这般关切姿态,更是将贺问潇惹恼了。
“柳玉颜,”贺问潇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婚书,“你可别忘了,我们是有……”
话音未落,谢祈安冷声道:“贺公子,你在佛寺里为国祈福,是一大幸事。可玉颜是未出阁的女子,你才刚还俗,你们之间怎么会有什么牵扯呢?”
我低眉温顺地应道:“我与贺公子并没有住在一处,不过是萍水相逢,贺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。”
贺问潇嘴唇翕动,但是传旨的太监还站在一旁,他什么也不能说。
就在这时,云和含着泪楚楚可怜地挡在了贺问潇身前:“柳姑娘,我知道宴席上贺郎关心我惹你生了气。可你们本是情投意合,怎么能因为赌气就爬上别人的床榻呢?”
“那一日在京郊佛寺,贺公子的还俗宴上,我路过暖室,无意之间听到了……”
她红着脸止住了话,却用含羞的眼神看着我。
我浑身的血仿佛都冷了下来。
清白二字,重得足以压死一个女人。
可我的清白,在贺问潇一次次温言软语的诱哄下早就没了。
我清不清白,贺问潇是最清楚不过的人。
云和不想我做贺问潇的正妻,可她更不想我这个替身能攀上摄政王,踩到她的头上。
我双膝一软,传旨太监带着几分威严道:“摄政王身份尊贵,可不能娶一个不干净的女子!”
贺问潇仿佛找回了气力,走到我的身旁睥睨道:“颜儿,我知你与我闹脾气,但是事到如今,除了我还有谁会娶你呢?”
他叹了一口气,软下语气:“云和无依无靠,我不能丢下她不管。但我愿意风光地娶你做贵妾,往后你是我贺府的人,也不会再被人欺负了去。”
贺问潇心里未必相信我和人有了肌肤之亲,他以为云和不过是随意给我安上的罪名。
但他知道我的身子早已给了他,无法为自己辩驳,干脆将错就错,想要逼着我接纳云和,将许诺给我的正妻之位奉给他的心上人。
云和眼眸一转,梨花带雨地跪在我的面前:“贺郎的心在你的身上,我只求一处遮风避雨的屋檐,不会与你过不去的!”
“更何况,如今你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呢?”
6.
犹如一盆冷水将我从头浇到了脚,浑身上下都透着冷意。
我看着云和眼底得意的神色,忽然明白了过来。
这些年她和亲在外,过得并不好,此番更是被异族首领逼迫得假死脱身。
她名义上是已死之人,无处可去,便想起了昔日被自己弃如敝履的贺问潇。
然而贺问潇已有了未婚妻,她便费尽心机毁了我,用我的清白名声换自己的正妻之位。
他们都没想到的是,谢祈安温柔抓紧了我的手,温声道:“云和想必是看错了,那一夜宴席之后,玉颜与我在一起。”
“我们在佛前抄了一夜的经书,她哪里有时间去什么暖室呢?”
“他淡然地看了贺问潇一眼,“玉颜有过什么过往,我并不在意。那不是她的错,她只是看错了人。”
谢祈安从怀中掏出一份喜帖,笑道:“贺公子若是得空,还请来喝一杯喜酒。未免夜长梦多,三日后便是我与玉颜的大婚。”
我眼眶湿润,转身扑进谢祈安的怀中。
他知道我的过往,知道我被贺问潇哄骗着做了他五年见不得光的榻上人,早就没了什么清白。
但他不在意,他说这不是我的错。
我的一颗心都绵软得紧,眼泪仿佛再也流不尽了,却是因为有人护着我。
贺问潇的脸灰败了下来,他不死心地拦住我:“颜儿,我们多年的情谊,难道你真能一夕割舍?你以为谢祈安便是什么好人吗,他哪有我对你情深意重?”
他满是不甘:“难道就因为我对云和还有怜悯之情?”
我从谢祈安的怀里抬头,擦干了眼泪:“贺问潇,你若是真的还有一分真心,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说,京郊佛殿的这五年,你这位佛子每一日都在做什么?”
他猛地闭上了嘴。
他不敢说。
不敢说他这个满京城称赞的痴心之人、玉面佛子,和我一个庶女没名没分地痴缠了五年,将经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。
我了然地笑笑,从怀里掏出一个绣了一半的香囊,扔到了他脸上:“你还记得么?再有两日,本是我们的婚期。这个香囊,是我想送给我夫君的新婚之礼。”
“我要嫁的人,原本是你。”
他眸光破碎,颤着手在地上摸索着要拿那个香囊,却被我一脚踩住。
贺问潇红了眼睛。
桃花树下初相见,和抵死缠绵的每一夜,在他的心头翻涌,成了难以抹去的痛。
我弯下腰,在他耳边轻言细语:“那一日,云和的侍女端给我的那一碗茶,原是下了催情药的。贺问潇,我确实失身于旁人,但这都是拜你心上人所赐。”
贺问潇痛苦不堪地捂住了耳朵:“不是的,你都是骗我的,对不对?”
他竟是仓皇落下了一滴泪,茫然道:“颜儿,我错了,是我被执念迷住了眼睛。”
他拉住我的衣摆:“你还能给我一次机会,让我娶你吗?”
我毫无留恋地和谢祈安相偕而去,徒留他一人痛心断肠地在身后哭喊。
而云和颤抖着想要拉他的手,这一次,却被他冷声拒绝:“滚。”
7.
我被接到了宫中,从谢祈安的姑母敬太妃处风光出嫁。
敬太妃慈爱地替我戴上华贵的玉冠,调笑道:“祈安那孩子,一定要向我讨要这当年先皇亲赏的玉冠,说要给他的新妇做贺礼。”
我心下一软:“谢祈安他,为什么待我这样好?”
她挤眉弄眼地笑:“他肖想了多年,一朝如愿以偿,欢喜些也是该的。”
我恍然间想起了,和谢祈安在这五年里也曾是见过的。
他爬上三千石阶,在佛像前跪下,虔心祈愿。
那时贺问潇揽着我笑道:“王爷贵不可言,心中还有什么难以实现的愿望?”
谢祈安隐晦难言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,“但求一人。”
我好奇道:“那人呢?”
谢祈安梗起的身子仿佛一瞬间低落,看着我沉默不语。
经年已过,我忽然明白了他话里不尽的落寞。
我盖上红盖头,穿过长廊,坐上花轿。
谁知却在去往王府的半路被人截住了。
我掀开轿帘向外一看,发现竟然是多日不见的贺问潇。
他带着几名随从闯过仪仗队,站在花轿前对着我阴测测一笑:“颜儿,我总算见到你了。”
我心下一惊。
那日的诀别,我自觉已经将话说的很明白了,居然还未让贺问潇放下。
我强壮镇定地冷着声音:“贺问潇,摄政王妃的轿子你也敢劫吗?”
贺问潇淡然一笑,向我伸出手:“你若愿意跟着我走,我又何惧这些罪名?”
“颜儿,当日有传旨太监在场,我知你不方便说话……现下只有我们两人,我再问你一遍,你可愿意嫁我为妻?”
隔着马背遥遥相望,看着那张同从前一般无二的容颜,我想到的却是贺问潇那日他在人前对我的肆意贬低。
若是在云和出现之前,贺问潇同我说出这样一席话,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吧。
可现在,我只是冲他摇了摇头。
“我想嫁的人,这辈子只有谢祈安一个。”
不待贺问潇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,一队训练有素的侍卫就先一步从后方冲出来,将他架走了。
原来,谢祈安害怕出现什么状况,早已派了人暗中跟随保护。
这之后,我总算被顺利领进王府。
磕头时,谢祈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,“母亲,我终于娶到第一眼就喜欢的女子了。”
洞房花烛时,他掀开我盖头的手不住地颤抖。
杀伐果决的摄政王,在我面前竟然像是手足无措的孩子。
“玉颜,”他眸色深深:“你,欢喜吗?”
我掩住嘴笑,泪水夺眶而出:“谢祈安,我欢喜极了,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欢喜过。”
旖旎过后,我靠在他的腿上,懒懒地问:“你说你心悦我已久,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他的耳廓染上薄红:“我重伤在床的那些天,你替我更衣、擦身,其实我都是醒着的。”
我愣了神,转身羞恼地不肯看他:“原来你都醒着,那你还…”
想到我咬着牙给他擦身换药,嘴里嘟囔着:“谢公子我不是有意轻薄你的,实在是没有办法”的场景,我就羞愤得恨不得一头撞死。
在我朝,男女大防。
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,将谢祈安从里到外看了个遍,按律他是要娶我的。
谢祈安捉住了我的手,闷声笑:“我是有几分清醒,但伤得太重,实在无力反抗。那时候我心想,若是能侥幸活下来,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。”
我鼻尖一酸:“那你为何没来娶我!”
当年谢祈安伤好后,和我道过谢便下了山,从此音信全无。再见面时,便是对面不识的摄政王了。
“我没有功名在身,自身尚且难保,怎么敢娶你?我知道国公府对你不好,才让你年纪轻轻地便一个人在外,我想给你安稳的日子。所以这些年来夙兴夜寐,只为了早日能娶你。”
他语气一顿,受伤道:“可没想到我终于斗完了所有人,你却已经与他人许下了一生一世的约定。”
我的心钝痛了起来,想到佛前他艰涩着说出的那一句:“但求一人。”
佛祖不慈,没有将他的心明示于我。
好在阴差阳错,兜兜转转我们还是走到了一起。
我闭上眼睛,虔诚地吻着他的眉眼:“还好,还好你还是成了我的夫君。”
我忽然之间很庆幸,这半生的风刀霜剑严相逼,最终将谢祈安推到了我的身旁。
8.
嫁给谢祈安后,日子过得安稳而又平淡。
他父母早亡,摄政王府中没有长辈搓磨我,后院里又干净,没有什么通房侍妾的争风吃醋。
每日晨起,他都轻轻吻过我的眉心,让我继续安睡,自己匆匆去上朝。
晚间回来时,总要给我带东街热乎的烧饼和西市的珍奇玩意儿。
嫁进王府两月,我便有了身孕。
谢祈安知晓后喜得将我高高抱起,竟然激动地掉了泪:“玉颜,我们有孩子了!”
他自小没受过父亲的疼爱,母亲又早早亡故。血肉亲情,是他求而不得却最珍视的东西。
我孕中少走动,但贺问潇和云和的种种消息还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。
原因无他,满京城都传遍了。
听说贺问潇在我大婚的那一夜酩酊大醉,夜宿在青楼里,和花魁春风一度。
第二日,他便风光娶了那一位花魁娘子。
此举可把一心想要嫁进贺府的云和气得半死。
她毕竟是太后的亲生女儿,就算犯下了和亲私逃的重罪,也被太后不声不响地包庇了下来,还给了她个“景和郡主”名号。
不过京城里的富贵人家们,哪里有不知道这位郡主底细的呢?
云和还想嫁,便死死地盯上了贺家。她不知怎的生生逼得那花魁悬梁自尽,自己不声不响嫁进了贺府,替了花魁娘子的位子。
贺问潇被太后逼着吃了这个哑巴亏,连拜堂之日都没出现,只派了个管家之子和云和拜堂,气得她当场怒骂贺府长辈。
丫鬟为了给我解闷,绘声绘色道:“听闻这云和公主,五年里嫁给过异族的父子三人。父死子继,兄死弟及,她嫁了又嫁,没折磨得落下过两个孩子后便不顾一切逃回来了。”
我听得心惊,叹气道:“这样的世道,她身为和亲公主,也是不易。”
丫鬟却咬着牙愤愤道:“可事实却不是如此。王爷早就查清了,这异族之中的多番动荡,明明就是因为云和公主不甘寂寞,勾搭了自己的继子不够,又在兄弟二人之中多加挑拨,这才落得了这个下场。”
“我听说,那异族的新王已经进了京城,逼着圣上交出云和呢!”
我吃了一惊,心里唏嘘但也无甚感觉。
说到底,她和贺问潇怎样,如今都与我没关系了。
怀胎十月,我诞下了一个儿子,一年又生下了一个女儿。
谢祈安在乞骸骨还乡,为了我和儿女的安稳,在江南水乡过着寻常的日子。
坐在离开京城的马车上,我含笑靠在他的肩上:“你为了我放下功名富贵,不会后悔吗?”
他吻上我的唇:“早就在佛前发誓过,但求一人,怎么会悔?”
我们笑着走进了无边春色之中,桃花灼灼,春色和暖。
往后,是余生安稳。